菜里有些菜是挺奇怪的。一种是苦的，人们却喜品尝，比如苦瓜。还有一种是耐吃的菜，我知道的有两个，一是芹菜，二是香菜。我记得小时候，我是不吃芹菜的，大人们却将它裹在卷笔筒里，吃得津津有味。当时我就想，这个有这么好吃吗？没想不知哪一天，自己也喜欢上了，炒菜的时候，将它与瘦肉炒在一起，清脆可口。香菜起初是在清真牛肉店里见到的，一碗牛肉面里，漂着几朵翠绿细碎的茎叶，当时还不知道是什么，等夹起筷子一尝，呀，真难吃！于是每当去吃面，都要吩咐一下店主人，不要给放香菜。可说也真奇怪，有些日子没上清真馆了，突然怀念起香菜来了，觉得那香菜其实如其名一样，是香的。于是每次去清真馆，必要向店主人吩咐：一定给我搁香菜啊！在吃其它汤面的时候，如遇着有香菜的，也一定夹上。
香菜这种菜的神奇之处，就在于，它有回味，而且越回味越香，直至终于把你如鸦片般地迷住了。
近来读周作人的文章，突然使我想起了香菜。据说周作人是个枯燥的人。上世纪初叶在北大讲课，他只顾掉头自讲自的，一点激情也没有。他与鲁迅完全不同。鲁迅在上课时，能做到激情四丈，口若悬河。同样这俩兄弟的文章也绝不相同。一个是枯燥平白，一个却是奇崛诡异。可偏偏两种不同风格的文却同样受到追捧。即使周作人生活作风上有某些污点，一直被某些人攻击，可正是这些人，背地里却一直偷偷地关注着周作人的文章，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。
周作人的文章确实有些难懂，看惯了文学散文，觉得散文也就那个样，不是对秋天春天发一番感慨，便是对某地胜景作一番探幽，而且写的大抵类同。如稍有些不同，也算有些个性的，我觉得张爱玲有几篇算是别出心裁的，还有粱遇春的几篇文章，也算有些个性。周作人应不属于散文范畴吧，他好像一直讲着自己，如讲着自己看什么书，吃什么菜，或今天遇到一场雨。但是他又好像从来没讲过自己，他有激动过吗？没有。他有兴奋过吗？没有。他有特别憎恶过吗？好像也没有。这，没有感情色彩的文章哪算得上是文章呢。所以纵使周作人的名气盖世，对于他的作品集，我撂于一旁，看不下去。
可偏偏某一天，我突然从他的书中读出味来了。怪不得网上某位高人说，他就喜欢看周作人的文章，写得平白如话，却耐看。果然如此。
无论如何，周作人都可算得上一位遗老。从他的书里，能想见他讲课的样子，看他的照片，也能想见他书中说的是什么。比如一件清前朝的长大褂，从襟前一直盖到脚踝，披在周作人身上正合适。他的光亮突出的前额，仿佛也是装满了阿拉伯、日本、希伯来各种文化，微合欲闭的双眼，背着的手，这一切，又好似他正摇头晃脑的掉书袋呢。
他确实掉了许多书袋。他肚里装了很多东西。可他就只讲这些东西。他讲了很多，中国的，东方的，西方的，他都懂，而且滔滔不绝地讲，一讲完，话也止住了，真一点多余都没有。可我们读完才懂，原来意思就在里边啊。有时周作人也憨傻得可爱。他说来说去，好似说不清楚，但终于你似乎明白了他在讲什么了。而且你听到的意思总比他讲出的还要多。有时他会告诉你，我实在无话可说，呜呼，无话可说，但是他们如何托了我，我终于绕不过他们的恳切之意，终于乱讲一通罢了。于是文章完了，也真是神奇，这样的一篇又果真成了一篇好的文章。
从不喜欢到迷恋崇拜，这算不算是文章中的香菜呢？我读过文彩斐然的大作还真不少，但初看平凡，却回味在后的香菜却或许仅此一道，这道菜应属另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