萎靡不振的年代

萎靡不振的年代

炸牙散文2025-05-28 23:28:53
一个抚养三个孩子的单身母亲,有两个处在人生青年时期却同样低迷不前、难以成家立业的兄弟,和一个同样艰难度日的妹妹。亡夫这边,原是五兄妹,两个姐姐,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,相处还算和睦。又因为是长子,为人忠厚
一个抚养三个孩子的单身母亲,有两个处在人生青年时期却同样低迷不前、难以成家立业的兄弟,和一个同样艰难度日的妹妹。亡夫这边,原是五兄妹,两个姐姐,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,相处还算和睦。又因为是长子,为人忠厚老实,是五兄妹牢牢团结在一起的核心人物。然而一旦人已西去,做了阴间的鬼,五兄妹剩四个,各自互生怨恨,渐渐地,疏远了。几年以后,几乎不再联系了,反而时有相互指责甚至对骂的事发生。
年轻的单身母亲一直为贫穷和债务所困,夜不成寐。这样的女人,丈夫生前或许可以是村子里平辈妇女中理所当然的一员,可以参与讨论任何事,对她们所喜好的和不喜欢的只管就着自己的性子肆意评谈。然而一旦丈夫身亡,便迅速堕落到了最底层。她在公众面前不再有发言权,因为首先她再没有闲暇,她要做的事情很多,田地里的活本来就一年四季没个闲着的时候,而且不光是田地里的活儿要打理,她还得抽更多时间地打小工,应对柴米油盐农药种子化肥开销,为孩子攒学费;其次,她在社会地位上已经低人一等,没人瞧得上。加之她又不是那种能言会道、会八面玲珑替自己争脸面的人。她一来不会打牌,二来不会闲聊。不知道是因为被剥夺了话语权,很久没有在公众面前表达自己的看法,还是因为本身说话的能力没能很好地发展,总之,她虽然喜欢身处公众那种归属感,可她唯唯诺诺只是跟着他人的话,重复一遍,这也被人嘲笑,说她只会学人家讲话。
她的记忆力只有贫穷和债务,深知生存的艰难,于是把所有美好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。她以寡言少语来对抗外界的压迫,一味埋头于体力劳动,不惜牺牲身体健康,与那些男人竞争同一个岗位。是的,她确实一无所有,常年赤贫,可她有个身体,有使不完的劲。她身体不好,隔三差五要感冒发烧,可就算是这样,她也一天天挺过来了。她吃最少的食物,穿的是别人不要了的衣服,每休息一个晚上,又带着这具从疲劳中康复过来的身体去出卖劳动力。她不在乎她的劳动力有多廉价,只要给她劳动的机会,让她使不完的劲能换到钱,她就欣然往之。
她为普通的事而高兴,也一直为债务而忧愁。自背上债务的那一天起,差不多二十年里,每年都是今年还去年甚至前年的钱,债务永远是一个拖欠一年,看不到个尽头。
长年透支的体力劳动早已摧垮了她的身体,生活教会她的唯一道理就是出卖劳动力。然而,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悲哀,她总还是在想,我还能劳动,我还要去劳动,还有债务没有还清,还有心愿没有达成。她不在乎她的话语权和说话的能力已经丧失。她甚至不再向外界表达自己的情感。
作为她的长子,我也很难听到她谈到自己的感受。偶尔那么几次,听她谈起村里发生的一些事,是那样的兴高采烈。唯独有一次,她生病了,去了医院挂水,花了四十块钱,却不见起色,她打电话给我,话语里有些犹豫。我劝她继续看病,不要在乎花了多少钱,身体要紧。
这是唯一一次她对自己有过不确定的看法,而其他时刻,她将自己的身体当做了一个劳动的工具,就像农夫手中的一把锄头和一根扁担。然而,锄头会生锈、会变钝,扁担也会折断,但她从来不会去想,哦,我的身体也会疲惫和衰老。她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和她的个人情感也像她的身体一样,无关紧要,多年不去关注,没多久,自己给遗忘了也未曾察觉到。
对于生活在赤贫中的人来说,人的生存尊严、自信之类,只是一个个遥远的传说。为了生存,他急急地盼望着有人雇用他,让他有机会用劳动力养活自己。
或许是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,我从未对自己的命运有过抱怨,因为我知道我要走的路,必将跟许多人不同。使我痛苦不堪的,却是我敏感活跃的心灵固执地不肯接受我的命运,却一直努力逃跑这种命运。
我尝试与人群沟通,可我发现人群并不需要我的情感诉求,我只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噪音。渐渐地,我较之滔滔不绝,更喜欢在任何人面前沉默不语。再几年,我惊奇地发现,人与人之间根本就无法沟通——人们其实哪里是在沟通,却是用言语在相互挑衅、逞能。人们甚至不愿意触及内心的真实情感,情愿用一大堆噪音——音乐、电影——充塞自己的视听,将所有感动和微笑都无情地归入廉价“情感”。
人们害怕肤浅,所以轻易不再感动。为了不再肤浅,所以必须借助哲人的话来说自己的话。所有这些,都阻碍我与一般人沟通。
人生是严肃的这观念不知何时进入我内心,生根发芽,让我将人生看得很阴暗。我承受严肃的压迫,却一直竭力要摆脱严肃精神,最终却只是在圈圈里打转。
再没有什么值得向往和追求的了,做什么事都引不起我的兴致。最最糟糕的是,我也像许多人那样,丧失了对自己内心真实情感的兴趣,没有倾诉的欲望了。
我心甘情愿做一辆机器或是一个工具。我只要活着,出卖体力和智力,吃饭、睡觉,勉强维持着这具疲惫不堪的身体。
我看到了在我体内发生的溃败:肠胃因忧郁质而对食物反感;头脑因失控而噩梦连连,不得安宁。小小的疾病是家常便饭,早就习惯,而精神上的抑郁也是日夜相随。
虽然我知道没有人对自己的内心有兴趣,可我还是要把所有这一切写出来。因为我抱有这样一个信念:在我之后的人类,或者是与我同时代的人们,他们会在某一个时期身陷绝望——这种绝望并非仅仅是物质的贫穷,更是精神的绝望——对日复一日的无望生活,再提不起兴致,精神状态走到了这般极端,却还能奇迹般地站立来,活得像个人,需要某个简单实用的信念支撑,而我可以让人们看到,人可以在遭遇怎样漫长时期的精神折磨后,仍然能够继续存活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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