妇人鹅蛋脸，体态丰腴，肤色白皙，颈上系一条白色带暗纹的丝巾，手里拎一只空的菜篮。刚到楼下，花坛里突然窜出一只棕色沙皮狗，冲她汪汪汪汪地狂叫。
沙皮狗浑身褶皱，耷拉着一对耳朵，模样极其凶悍。
妇人跺脚，沙皮狗毫不畏惧，反而叫得更凶了。
汪，汪汪，汪汪汪！
妇人生气了，喝道，死狗！滚！
狗听不懂人类语言，以为妇人是赞扬它的勇敢，叫得越发起劲。汪汪，汪，汪汪汪汪汪！尖利的声音，在两幢住宅楼之间回荡。
哪家有人养没人管的狗呀！妇人愤怒地骂一句，后退了两步，站住不动，指望狗主人出来干涉。
我晓得，那是夏燕玲家的狗。夏燕玲跟我高中同学，在石油公司做会计，住小区里的联体别墅。我每天上班都经过她家门前，一个月难得见她一回。一个星期天的早晨，我到樱花园晨练时，碰到夏燕玲在路边遛狗。一见那沙皮狗，我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夏燕玲得意地问，可爱吧？
我说，看到狗这模样，我想起了吉昊天。
吉昊天是夏燕玲老公，淮安市中院的法官。
夏燕玲说，你哟，真是作家的脑子，净瞎想！
我端详着沙皮狗的脸，说，你仔细看看，太像吉昊天了，都是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。
夏燕玲低头一瞧，扑哧就笑了。
她掩住嘴，瞅着沙皮狗，依旧呵呵嗬嗬地笑。笑得胸脯剧烈起伏，笑弯了腰，笑出了泪光，嘴里还哎哟哎哟地叫。
咋样，像吧？我被夏燕玲的笑态惹笑了。
沙皮狗坐在她脚边，仍是一脸的忧郁和哀怨。
你呀，张保国！夏燕玲好容易止住笑，用手点着我，我告诉吉昊天，他非骂死你不可！
我是实话实说，我一本正经地说，什么人养什么东西，这话我信了！
夏燕玲抖了一下狗链子，沙皮狗站了起来。
夏燕玲笑道，你别看它愁眉不展的，其实又活泼又顽皮，很可爱的。
我想，我虽然不养狗，但关于狗的知识，可能比那些狗主人懂得多。比如，这种号称“中国第一斗犬”的沙皮狗，原产于广东南海，两千多年前的汉代，人类就豢养它用来狩猎野猪。经过长期的选种培育，沙皮狗渐渐失去凶猛的野性，以其怪异的外貌，成为人类的宠物。
沙皮狗对陌生人冷淡，对家人却极度忠诚。
此刻，夏燕玲家的这条沙皮狗，面对买菜妇人的纠缠不休，让我觉得不可思议。
妇人看到我过来，赶紧躲到我左边，想让沙皮狗缠上我。这招在三十六计中，叫李代桃僵。
那沙皮狗可能是条公狗，而且极其好色。它竟然瞧都不瞧我，身子一纵，跳到我左侧，汪汪汪，一往情深，继续缠住妇人不放。
被狗瞧不起，多少让我有点失落。但同时，我也觉得庆幸，不用跟狗一般见识。我一边笑，一边径自向前走。
妇人脸上，并未显出被沙皮狗“热爱”的荣耀感，相反，眼里倒是充满了恼怒和恐惧。我走到人行道时，她依然被狗困在花坛边，不敢移步。
她一面提防狗的攻击，一面哀怜地望着我。
我立住脚，说道，走你的路，它不会真咬你的！
妇人哭丧着脸，胆胆怯怯地试着向前挪步。
沙皮狗似乎看出她想逃跑，愈加奋勇，瓦筒似的嘴巴几乎咬到了妇人的裤管。
妇人摘下眼镜，拭擦眼角。
看到她落泪，我不得不出手相救了。
我大踏步地向妇人和狗走去。那种临危不惧，正气凛然的神态，颇有《红岩》电影里地下党许云峰走向刑场的范儿。
沙皮狗发现不妙，陡然降低了叫声频率。它一只眼瞟着我，一只眼盯住妇人，好像思忖是否要改变攻击的对象。
我可以一脚踢得它狗血喷头，可是，我若真的做了，夏燕玲肯定也会骂得我狗血喷头。
况且，打狗也不算见义勇为，假如被小畜生咬一口，我还得自费去打狂犬疫苗。
妇人趁狗犹豫的当儿，脱身跑到小区人行道上。
沙皮狗没有乘胜追击。它似乎叫累了，吐着紫蓝色的舌头，呼哧呼哧喘息。
我对沙皮狗喝道，好狗不跟女斗！有本事你就冲我来！
或许，沙皮狗还记得跟我有过一面之缘吧，它只幽怨地望了我一眼，便翘起一条后腿，对着花坛水泥台小便。
无论什么品种的狗，都改不了随地小便的习性。这一点，狗类的文明程度，远不及人类。
沙皮狗小便时，瞅见了棕榈树下躲着一只小花猫。那猫，正探头探脑地看热闹。沙皮狗便向着小花猫奔了过去。
好男不跟狗斗！既然解救了妇人，我也算完成了使命，折身走我的路。
妇人站在路边等我。不错，吃水不忘挖井人，赶路还不忘撵狗者。
谢谢你！妇人笑道。
我说，不算啥事的。
妇人虽然年过半百，面部肌肉也失去了光泽，却难掩当年俏丽俊秀的影子。
我们并肩向小区大门口走。
我问妇人，你住17号楼？
妇人说，我儿子住这里，平时我都在承德府给女儿带孩子。女儿这几天出差，昨天我才把外孙带到这边来。
我说，你去买菜吗？
嗯，妇人心有余悸地回了一下头，说，那狗，真是讨厌！
我说，你只要弯下腰，装作捡砖头，它就怕了。
隔了一天，我再次目睹了沙皮狗攻击妇人的场景。这一回，妇人带着一个刚会挪步的男童，在我们19号楼下停车场跟王奶奶聊天。沙皮狗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，汪汪不休地缠着她。
妇人把男童紧紧抱在怀里，躲在王奶奶身后。
这个死狗，还得瑟了！王奶奶指着沙皮狗，抬了抬脚，喝道，你来！你敢来！
沙皮狗不理会王奶奶，绕着圈子，仍旧冲着妇人吠叫。
正好过来一个穿制服的小区保安，王奶奶喊道，老李呀，你来，把这狗赶开！
老李冲对沙皮狗勾了勾手，说道，沙沙，过来，过来！
沙皮狗突然停止了吠叫，仰头望一眼老李，一颠一颠跑过去，如同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，摇着尾巴，亲热地嗅着老李的裤腿。
王奶奶问，这是哪家的狗啊？
老李抱起沙皮狗，一边抚摸一边说，10号楼吉庭长家的，名贵犬种哦！
哦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