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凉风起兮天陨霜，怀君子兮渺难望。感予心兮多慷慨，飞兮燕兮也渺茫。”那夜，我又来到了未央宫后殿，一切还是照旧。太液池中的水缓缓流淌，月色皎洁；瀛洲上的舞榭没有了昔日的歌舞升平，却显得那般安静美好。望了一眼舞榭的最高处，垂下眼睑，苦涩的一笑。那儿，就是那儿，那就是我初来这里时最想到达的高度。我欲乘风归去，飞到那永巷的最高点。后来，我到了那里，从此，我叫飞燕。
夜里起了凉风，吹得身子寒气透骨，心也一片冰凉。此时的未央宫已是物是人非。成帝走了，妹妹也离开了，留下的，是未央宫悬梁上久久回绕的舞曲，是我那时一舞倾城的《归风送远曲》。还记得十多年前，我笑颜如花，对妹妹说：“终有一天，我会飞到那瀛洲上的最高点。”只为了实现这一句年少时的痴话，十多年来，我连日不食谷米，冒雨修炼舞技。终于在十四岁的那年，我见到了成帝。年少的我欣喜不已，那日，我在一个大鼓上翩然起舞，由于身轻如燕，风吹过我的身旁，我几乎是要乘风而去，直飞云霄。成帝的赞赏不言而喻，至此之后，他唤我“飞燕”。他说：“飞燕飞燕，是春暖花开，迎风欲飞的春燕。”好美的名字，欲飞的燕子——这不就是我年少时的痴梦吗？像最轻的燕儿一般，飞到那瀛洲台上，飞到人生的至高点。
来到未央宫后，我的身子显得愈发纤弱，而舞技也更显鹤立鸡群。那日我告诉成帝我要像燕子一样飞起来飞到那儿！我的手指指向瀛洲的顶峰。成帝笑了，实现了我这一个愿望。他命人在瀛洲上建起了一个高40尺的台子，只要有一天，我的身子真变得像燕儿那般轻巧，我随时都可以飞上去；而只要那一天一到，我也会飞到我人生的至高点。为此，我不惜用重金聘人教我气功，不惜在雷雨夜淋雨，因为这样能让我变得更加单薄。
还记得十二年前的那夜，我穿着南越贡的云芙紫裙、碧琼轻绡，在那高榭之上表演歌舞《归风送远曲》。那时，有乐师冯无方为我吹笙伴奏，我越舞越飘然，有欲乘风归去之势，舞蹈的最后，在那太液池的碧水之上，我果真如愿像那飞燕一般飞到了瀛洲的最高处。这是整个王朝的至高处，所有人都在我的纤足之下。飞到了最高点，年少的痴话忽然变得崇高起来，我欣然一笑，望着脚下的一片叹服，神色忽然高傲，我做到了！曾今无数次在梦中幻想过飞起来的感觉，幻想过站在瀛洲上的骄傲。今夜，我才发现，飞起来的感觉，并不仅仅只是快乐，更是一种让别人臣服在脚下的痛快！我的双臂还在随着音符而舞，高处的清风让我更显妖娆。我挑眉笑，心语：飞到这瀛洲之后，我的明日会怎样？
明日会怎样？原来明日也不过照样是歌舞升平，只不过，那日之后，他们唤我：“皇后”。可是那有如何？至此之后，高处不胜寒。成帝对我的舞技要求愈来愈苛刻，他命人用水晶做了一个底盘，盘身很小，比使用的碗还要小。他说：“飞燕既然可以飞起来，那么想必也可在这水晶盘上起舞吧。”他是王，盛情不敢却，我含笑点头。三月后，他要我在南越的使者面前表演。这三月中，我记不得饿晕了多少次；妹妹从民间为我求访一种能让我更轻盈的药。这一切，不再是为了飞向那王朝的最高处，而是为了避免自己从那最高处摔下来，摔得遍体鳞伤！三月后，我在那水晶盘上再次起舞。心中竟充满了莫名的恐惧。这水晶盘由一位侍者托起，并不很高，可我却有点胆怯。想起三月前我飞上了那瀛洲时，心里连一丝惧怕也没有，顿时心乱如麻。可我还是我，飞燕还是飞燕。我纤足一登，跃然盘上。我的身子比以前更加纤细了，以至于舞步变得更加美丽，更加轻盈。一舞毕了，成帝夸我比上次飞向瀛洲时跳的还要好。是吗？我苦笑，顿时觉得好累。
十几年后，如今的我，在这太液池水前，望着那江中的瀛洲，顿时明白：那日飞上瀛洲的满足感再也回不来了。因为那时年少，一心只想平步青云，直飞瀛洲。后来我做到了，飞上了王朝的至高点，可一旦从那至高点上下来，任何高度就无法再满足我——因为所有高度，都比不上这王朝的至巅！若他日再想展翅而飞，恐怕就再也到不了了。
我曾天真得试过多次，任性得一次次摔倒爬起，摔倒爬起，可到头来却是成了一只铩羽之鸟，永生不再飞翔！天凉了下来，我遥望那瀛洲的最高处，不死心的想再试一次，也许，这次会成功。但，这也只是也许。我重新穿上了那条贡衣，赤脚来到太液池旁。没有了冯无方的笙乐，没有了成帝的陪同，依旧舒展开双臂，缓缓起舞???我轻声哼着《归风送远曲》，在那太液池的中央，我隐约又看到了年少时的我，那般美好，那般美丽，一心只想飞起来，飞到那瀛洲之上！双脚也跟着舞动起来，和年少时的幻像一起舞动，一步，两步……又有那种感觉了，是起飞的感觉。三步，四步……一只脚已踏入了冰凉的池水中，脚尖一片寒意。五步，六步……我的整个身子都进入了池水中，我想，我的翅膀是被浸透了，好沉。从此，这王朝少了一个叫飞燕的女子，因为，不会飞的我，不配叫赵飞燕。
梦里不知身是客，乱世的最后一支舞，消失在太液池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