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悲情林冲
若在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中挑出一个最有理由落草的人,恐怕非林冲莫属。在宋时的京城,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,虽然比不上蔡京、童贯和高俅的身家地位,在军界肯定也是有些威名的。以他的为人,即使不会有大的发达,想来
若在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中挑出一个最有理由落草的人,恐怕非林冲莫属。在宋时的京城,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,虽然比不上蔡京、童贯和高俅的身家地位,在军界肯定也是有些威名的。以他的为人,即使不会有大的发达,想来也不会有大的闪失。不幸的是,他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妻子,更不幸的是,他的妻子被高衙内看中,且日思夜想寝食难安,在明知是林教头的人后,还屡次三番调戏诱惑,大有不得到不罢手之意。若换成任何一个地痞无赖,想他林冲儒家文化浸润得再深,也不会吞下这口恶气。“杀父之仇,夺妻之恨”,向被中国的大丈夫引以为耻,然而这一刻,他是隐忍着的,在岳庙热闹的上香人流中,他的娘子被无故拦截,并承受污言秽语的下流举动,林冲先是“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,喝道”,不料一俟知道那是高府的公子,先自气短了三分,登时由怒不可遏变成了“手软”。
从古就有语云:红颜祸水。每言及这个词,总是立刻联想到褒姒、妲己、杨贵妃之流。其实,纵观历史,有许多红颜之成为祸水,都是身不由己。想林冲夫妇恩爱有加,日子过得平静,哪里会想到因为“红颜”惹来飞天横祸?早年间读清朝朱柏庐先生治家格言,中有一句“婢美妾娇,非闺房之福”,当时不过联想到孔老夫子的名句“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”,因为孔夫子说,女子与小人一样,太亲近了就不懂尊重,容易蹬鼻子上脸;而太疏远了,又会哀哀怨怨。细想,有些人就是如此,而并不独女人。及后再读,反复中却又悟出更多滋味:婢美妾娇,容易为人所注目,而过度被人关注,肯定不是安生事。正所谓“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;堆出于岸,流必湍之”。物极必反,盛极而衰。婢美妾娇,朱老先生担心的也许一则是“恃宠而骄”的毛病,二则便是理性地斩断嫉恨的根芽。
事也果真这般。林冲如果不是为妻子美貌所累,何以会演义出日后的逼上梁山?
这岂是发自他本心?中国封建王朝最讲究的是治国平天下,每一个怀有报国之志的人,无不以步入仕途为终极目标。想林冲一步一步登上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进身之阶,各种甘苦一定难为外人道,他又如何肯以一时冲动而自毁前程?所以,面对羞辱,面对挑衅,他忍了。他希望以一时的忍让,换得永久的安宁。这对于一个豪杰壮士,是何其难的一件事。可是,小不忍,则乱大谋,除此,林冲别无选择。想不到的是,对方偏偏穷追猛打,竟然设下白虎堂毒计,陷他于不仁不义之地。发配之际,夫妻执手,泪水纵流。此去山高水长,抛家别妻,生死未卜,男儿有泪,如何不弹?
屈了,辱了,就是这时,林冲也不预备反的。他的心中应该对未来多多少少还存有希望。他执意休妻,如果细加揣摩,当有多重含义。“配去沧州,生死存亡未保”,是其一,而重要的,恐怕当是这些:“明白立纸休书,任从改嫁,并无争执。如此林冲去的心稳,免得高衙内陷害。”高衙内陷害的,自然是林冲。当他争执不过,放手是最好的选择。一方面保全了性命,一方面维护了尊严。任那高衙内以后再威逼利诱,也与林冲无干了。毫无疑问,这是中国特定文化下的畸形产物,自欺中兼有欺人的成分。
然而毒莫毒过高俅,更兼那个助纣为虐的陆虞侯。历史在这里呈现出骇人的一面:背叛了友情的朋友,比任何人都更险恶。他出鬼点子,当狗腿子,为了一己功名,摇尾乞怜地出卖了林冲。所以,当林冲知道了真相,最恨的一定首先是这不耻的东西。他的心中肯定也会有隐隐地痛,曾经视为手足的好朋友,为什么一下子就反目成了敌人?友情有时是靠不住的,不经历大的变故,孰真孰假确实难以甄别。所以,审视一个人够不够朋友的格,实在需要一双慧眼。直者,是为诤友,而巧言令色,定无仁心。
林冲的爆发是在山神庙的风雪中。一再的加害,他终于忍无可忍了。离开大火熊熊的草料场,路上偶遇那几个仇人,一并手刃以血奇耻。他其实是准备原谅他们的,那一让再让的举动,就是再明白不过的表态。林冲的原谅,说到底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,从先前的希望恢复官职到后来的求得一线生机,他对这个世界的要求越来越少,标准也越来越低。然而,世界就是这样,此消彼长,此盛彼衰。林冲越发地被人小视,而且渐至连条活路都没有了。这时他才大梦初醒,明白这世道已经容不得了他。庆幸的是,虽然晚了点,他到底是明白了。其实很多时候,“忍”未必是上策,是良方。与其事后的忍,莫如压根不给对手侵略和冒犯的机会。“退一步海阔天空”,并不适用所有时刻。
挑着一只酒葫芦,在下得正紧的大雪中,消失了林冲的绝望、茫然与悲愤。这光景,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。英雄末路的苍凉。当没有一条生路可以行走时,他去何方?曾经设想过另种结局:在事情的发端即不肯让步,要么拼个鱼死网破,要么逃到异域他乡。或杀身,或避让,都比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强。可如果真是那样,就不是林冲了,因为他的性格,他注定是个悲剧人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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