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无风无雨也无晴(读苏轼六)
苏轼贬黄州团练副使,他心意最为坎坷蹉跎的时候,有一天,他和朋友出门游玩,突然下雨,手里没有雨具,同行者狼狈而逃,而他浑然不觉,一个人漫步在雨中。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。雨具先去,同行皆狼狈,余独不觉。已
苏轼贬黄州团练副使,他心意最为坎坷蹉跎的时候,有一天,他和朋友出门游玩,突然下雨,手里没有雨具,同行者狼狈而逃,而他浑然不觉,一个人漫步在雨中。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。雨具先去,同行皆狼狈,余独不觉。已而遂晴,故此作:
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
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阳却相迎。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雨打竹叶的声音那么急促,但是人心自空,可以不听。何妨就在风雨中散步,吟啸,有竹杖,有芒鞋,步履轻捷,没什么好怕的,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豪迈,洒脱。穿越风雨,他能够逢着什么?“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阳却相迎“。一阵春风把酒吹醒,觉得身上微微有点凉意,暮然撞见前方的山头斜阳正红。我们常说”风雨过后总有彩虹”,这个时刻,雨霁风停,山头的斜阳暖暖的迎着在雨中缓步的人。回头看看来时路,“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”。一切都会开始,一切都会过去。穿越世相,风雨阴晴,无非是心上踩过的一阵动静,不惧不怕的人,才会守到风雨之后的那抹夕阳。
这是苏轼的《定风波》,对所有的逆境中人,这首词宛如一颗定风丹。也无风雨也无晴,这境界不易学。
人真正怕的不是风雨,而是风雨中的那点动静,人往往是被都动静吓到的。就像人有时候得一点小病,如果探望你的人太多,你可能觉得自己得了一场大病;如果犯了一点小错,安慰甚至鼓励你的人太多,你就会觉得自己的过失不可弥补。很多时候,这个世界的动静可以把我们吓倒。但经历之后,有斜阳相迎,再回头看那“穿林打叶声”,急促如管弦的风声,只是一个短暂的时刻而已。苏轼的“山头斜照”对生命的迎接,比起王维,陶渊明(苏轼一生最崇拜之人)的安顿,更有一番新境界,因为风寒雨重之后,人心对夕阳晚照有一份深深的感恩。这里已经不是一种伤感。而是斜阳永恒,温暖了生命的苍凉。
苏轼以此境界坦然面对惠州,赡州的的艰苦岁月。
惠州王朝云离世,悲痛欲绝的几近暮年的老人又被贬至赡州,《赡县志》说:“盖地极炎热,而海风苦寒,山中多雨多雾,林木阴翳,燥湿之气不能远,蒸而为云,停而为水,莫不有毒。”
他居住的地方是几间破官舍,比杜甫的茅屋更糟糕,不仅露雨,还露树叶,逢风雨,早上醒来,满身都是湿漉漉的黄叶。此地太守张中,实在看不下去,冒着暗助罪臣的风险,找借口用官钱修缮了破官舍。后来因此获罪,丢了官帽。
而本地方人懒得开荒种稻,主食为薯芋,和锅煮,天天顿顿如此。
居无所,食无肉,出无友,读无书,写字作画无纸张。。。。。。
张中又帮他,替他介绍当地的黎族朋友,做翻译,沟通语言。苏轼好动,没朋友很难受,黄州这样,在这里也如此。他终于有了几个朋友,几乎每天见面,你来我往。有一天外出串门喝下几杯,归家迷路了,当地民居看上去都差不多,家家户户围栏一模一样,形同迷宫。他吟诗说:“半醒半醉问诸黎,竹棘藤梢步步迷。但寻牛矢觅归路,家在牛栏西复西”。
有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,常看东坡不眨眼,一日,忽然说:内翰昔日富贵,一场春梦!东坡从此亲切称她“春梦婆”
他沾酒就上脸,小孩觉得他好奇怪,争看他,追赶他。他扭头一笑,诗已出口:“寂寂东坡一病翁。白发萧散满霜风。小儿误喜朱颜在,一笑哪知是酒红。”
他当然也不甘寂寞:溪边古路三叉口,独立斜阳数过人。
太守张中为苏轼修缮官舍果然丢了官帽。一帮狗衙役将苏轼赶出了官舍,父子几天吃住于污池旁。不得已,桄榔书下草草盖房,东坡为之命名“桄榔庵”。黎族父老兄弟,数十人来帮忙,他们头上没官帽,不怕得罪远在京师的凶神恶煞。
苏轼没觉得苦楚,还开始讲学了,皇帝的老师,转而教诲黎家子弟。椰林深处书声朗朗。色土为墨阔叶为纸,课本却在东坡先生的脑海里——这才叫脑海呢。我们这些人,只能叫脑溪,脑滴?
苏轼居海南,教出了海南以来第一个进士:姜唐佐。这里却有辛酸的故事:唐佐原是琼州人,过海求学,临走向先生乞诗,东坡写下两句:“沧海何曾断地脉,珠崖从破天荒。”并许愿说,等唐佐考中进士再写后两句。后来唐佐高中,先生已在九泉。苏辙续写成篇:“锦衣不日人争看,始信东坡眼力长”。中国诗歌史,这悲喜故事绝无仅有。
不久,朝廷又起变故。宋哲宗二十几岁就一命呜呼,大概纵欲过度,以身屡试那东坡先生讲的“伐性之斧”。徽宗登基,一朝天子一朝臣,章子厚随之失势。也贬到雷州去了。弹劾他的谏官,是一个叫任谷雨的眉山人。
朝廷又想起了苏东坡。
公元1100年六月,东坡得以奉召北还,当地百姓哭送于海边。
行文至此,我不得不感叹东坡的百折不挠,感天动地。他具有担当天下的超越性:超越他所属的强势阶层,把深度关切投向苦难苍生。不拿信念,原则与个性去做交易,他是照出政客,小人,市侩嘴脸的明镜。他曾失意过,他的失意直接导致了生存境域的敞开,生命的强化,美感的横呈。如果他稍稍向君王或权贵让步他就会得意的。然而他倔,流放,受刑,连累家族甚至身首异处血溅七尺,他不改其志。
失意文人不失信念,这可能就是人文修养的最高境界吧!而时下官场,人文修养的缺席是不可想象的:龌龊之风将畅行无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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